我遥远的大水田
文:刘跃清
群山叠嶂,草木苍翠,流泉飞瀑,鸟语花香,在一个个山褶皱里,民居零星,阡陌交通,鸡犬相闻,炊烟袅袅,耕者乐然,老人悠然,儿童陶然,恍如桃源。此景此情,即大水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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仁者乐山,智者乐水。大水田有山有水,乡亲们艳阳高照当樵夫,杜鹃雨烟作渔者,放牛、砍柴、翻地、播种、栽秧、锄草、施肥、灭虫、收割,四季轮转,劳作不息,春天呷洋芋,秋天呷红薯,鼓腹而歌。每一个大水田人从呀呀而语、跚跚学步就善自嘲,我们山里好呀,井水甜又亮,空气清又鲜,夏天不要用风扇、空调,冬天围着火塘烤火,锅里骨头炖嫩包谷喷香。
当然,人们在爬坡过岭歇脚息汗的时候,当山歌在风里和树梢栖息的时候,也经不住想象山外水龙车马的世界,如果谁家的崽读书攒劲,考上大学,走出大山,或当了几年兵转上志愿兵、提干,呷国家粮了,家人春风满面,邻里乡亲迎着他们的眼神笑靥如山花烂漫。
由于山水阻隔,大水田行路难,虽不至于难于上青天,但乡亲们平日里要出趟门,到县城或镇里办件什么事,得做个很大准备,下一个很大决心。从东边往司门前方向走有三十多里,盘山简易公路,不通班车,赶早,做事利索点,一天可以打个来回。
那时候驾驶员可能是大水田最风光最呷香的职业之一,数得着的几个卡车司机走到哪都是向日葵般的笑脸,到谁家都呷得上“酒酿蛋(糯米酒煮荷包蛋是老家待贵客的礼节)”,真正是“离地三尺,高人一等”。我头几回去司门前,好像是参加什么竞赛(没得名次,故无印象,当时大水田属于司门前区管辖),去县城参加师范考试是我人生第一次坐班车,从司门前镇里到县城有近两个小时路程,那时候我嫌时间太短,能多坐一会就好了。
后来,我在司门前八中读书,坡坎复山岭,走的还是那段路,那时大水田有几辆“小四轮(货车)”,载货兼载客,从乡政府所在地到司门前镇得一块五的车费,大多数时候,我掏不起这个钱,只能用两条腿走。有时厚着脸爬上车,开出没多远,驾驶员便在路边停下车大声吆喝开始收钱,我只得下车,目送小四轮扬尘而去。
我们村里有位蔡姓师傅做小本生意,和他女婿搭伙买了辆车,我坐过几次,当挨个儿收钱轮到我时,他瞟我一眼大声说道:“你的钱,到时候找你爸一起结!”至今也不知道他后来找过没有,反正当时心里感激亦忐忑。当学生伢时,那个时候羞涩胆怯自卑,恨自己没钱,又恨为富不仁,心情很复杂。其实,心平气和时也能理解,人家的车是贷款买来的,营运也需要成本,再加上路不好走,担惊受怕的,总不能做亏本生意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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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上八中时读寄宿,一周或两周回家一次,米从家里拿,菜金每月十八元。周六中午呷过饭后归心似箭,再也没心思听课了,班主任也能理解我们住得远的难处,一般会让我们提前走。运气好的时候,天气晴朗,和大水田的几位校友结伴同行,一路上有说有笑,不觉得累,也不觉得远,尤其想着后面还有一整天休息,这个时候心情最放松最愉快,看什么都是风景,走到哪都忍不住哼唱。
星期天中午就得往学校赶,如果就背个书包甩开两条膀子走还好,就怕要担米去学校,五十多里山路,三五十斤重的担子,开始还轻快,后来只能一步一步挪,到校时已灯火通明,同学们正在安静地上晚自习,接下来肩膀得痛几天,那滋味真难忘。
我当兵离家时就是沿着那条路作别故土,大水田中学和龙源中心小学的学生,夹道相送,献大红花,锣鼓喧天,鞭炮震耳……恍似隔梦,又仿佛如昨。
现在,我问及老家子弟去当兵还这样欢送吗?回答说,早不这样了,都是悄悄的,家人送去,什么时候走的邻居都不知道,乡里也不管,只要在规定时间到县武装部集合就行了。服兵役虽然是每个公民得自觉、应尽的义务,但这是多光荣的事呀,多么多么值得大张旗鼓欢庆欢送的事,这么好的做法怎么就没了呢?
山路没有留下足迹,但我们曾经走过;天空没有留下笑声,但我们曾经欢腾雀跃过。太源、屏风界、竹山桥……那一个个得在五万分之一军用地图上才标记的地名,有的已被记忆风化,有的被搓捻抚摸成心底的“结石”,一辈子就在那里,有时会把他乡的梦境硌醒。
如今,八中也早已停办,校园破败得能作为现代版“聊斋”取景地,但学生宿舍门口的那棵桂花树,还有记忆中某位从未搭过话的女生,依旧年年飘香,风姿绰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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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水田另一条通向县城乃至远方的路,是往南边走,到木瓜山水库管理所坐车,那儿每天清早有一趟发往隆回的班车。坐车的都是周边十里八村的乡亲,开车前,上下挤满了鼓鼓囊囊的化肥口袋,横七竖八的扁担箩筐,得小心护着的坛坛罐罐,鸡鸭鹅鸣唱,小猪崽尖叫,人们相互热情招呼,热闹得很,得摆弄调整好一会儿,班车才载着一个合唱团似的队伍蹒跚、哼哼唧唧地上路。
车开出一会儿,从大家哈欠不断和疲惫的神色看出,不要问,就晓得都是鸡叫头遍就起床,洗漱,收捡,打着火把(高级一点的打手电筒)往车站赶。我们兄妹每次出门,父母早早起来烧火做饭,估计时间差不多了,就唤我们起床洗漱。
灶膛柴火映红父母白发苍颜,想起马上又要去家千里,还有那么早的饭,做得再丰盛也呷不下多少,只是为了不让老人担心,做做样子罢了。木门吱呀,好像让星星惊了个颤,整个村庄还沉浸在恬静的睡梦中,远山、屋脊一片黛色,山风习习,山路灰白,露水沾衣,远处近处犬吠阵阵,还有树梢几声猫头鹰惊叫,好像搧着翅膀飞远了。当时有点毛骨悚然的惊恐,现在偶尔听到它们的叫声倍感亲切,他乡遇故人般,是多年前邂逅的那只么?
脚下深一脚浅一脚,和送行的家人拉话有一搭没一搭,来到水库边的渡口,寒鸦数声,水雾茫茫,寒风呼呼,双手合在嘴边冲对岸喔喔喔地喊,不一会儿,水声哗哗,随着几声哐当,一铁壳船出现在清早的晨雾中,父亲这时候都要和摆渡的中年人搭几句,无非是给您添麻烦啦,这么早,上哪儿去等,寥寥数语也像是贯满了风,冷清清的。
我们白氹村去木瓜山水库管理所赶班车必须要坐渡船。叔叔在湖北空军某部当兵时,每次过年回家探亲,归队时全家相送,有几次他们一家三口回来,回去时,为了确保他们仨能赶上水库管理所的车,父亲特地请在管理所耕作队上班的建强表叔借来一条铁壳船,由姑父和建强表叔掌篙,从白氹小河的入口处沿着山岸慢慢将船撑到水库大坝附近,然后上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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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次赶车,半夜就出发,我们一家五口,还有姑父一家四口,加上奶奶、建强表叔等,老老小小十几个,怕惊扰了乡亲们的休息,我们悄悄说话,小心翼翼赶路,如一支奇特、滑稽去偷袭敌人的“武工队”。
夜色静谧,宽阔的水面,远处近处如兽脊涌动的群山,在灰白的夜空背景下,如一幅大写意铁画。姑父和表叔站在船头、船尾相互配合着,抽起竹篙,探下去,弓腰用力撑起,手臂舒展,左右撑动,看起来很轻松,还有些美感。我们或站或蹲或坐在敞露着没有任何遮拦的铁壳船里,身旁深幽冰冷的水伸手可及,大人们小声絮絮叨叨地说些家常,几个细伢子也冻得像狗,缩成一团,不吭声,大人逗一句才搭话,还好人多,也就不觉得冷清了。
即便如此披星戴月地赶早,由于是年后,出门打工的人多,有时还是赶不上,得到七八里外的小镇苏河去坐车。叔叔每次回来,奶奶的腰已弓得像虾米了也坚持要送,劝不住,走十几里路,一直送上车。有一次,在苏河,从没坐过汽车的奶奶也跟着上了车,买了两毛钱的票,坐了一段路后,下车,再慢慢往回走。说不清奶奶是想尝尝坐汽车的味道,还是想再送叔叔一程。
从木瓜山到隆回这段路我走得不多,具体经过哪些地方,一些小地名,还有些模糊。对于父亲来说,他捻熟得就像自己的手掌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和九十年代初,我们兄妹上学时,家里经营一爿日用品小店,每隔十天半月父亲就要“下(我们那都这么说)”隆回进货,天蒙蒙亮就出发,到水库管理所赶早班车,每每天漆黑了,才把货物运到白氹村河口处,然后,父亲和母亲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点盘,待把货物全搬到家时,夜已深沉,万籁俱寂,月斜天际,父亲才想起忙了一天没顾得上呷东西,也不觉得饿,那股饿劲早过了。
这条路上,身材瘦小的父亲趟过多少露水,又见过多少喷薄朝阳和落日黄昏。正是由于交通不便,山路难行,父亲靠卖苦力,靠精打细算,靠从牙缝里去省,赚取中间微薄差价,拱我们兄妹上学,让我们仨踩着他瘦弱古铜色的脊梁沿着漫漫山道走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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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年前,我们村修公路,先是挖一条“毛”马路。因为修路占用了一些耕地,占谁家的,没占谁家的,村民彼此闹矛盾。别看每家每户长年累月在城里打工,地几乎不种,但因修路占用,又闹得不可开交。父母饱呷交通不便的苦,说占用我们家的田没事,甚至让大家从我们家的田里取土填路。后来将“毛”马路铺上水泥,硬化。
两次修路县里只是象征性拨了点钱,大部分款项由村民自筹,村里每个人丁除了得掏多少钱,还要出多少个工,当然还广泛动员在外当老板的、呷公家饭的积极支援家乡建设,多多益善。
村里在小学校附近修一座小水泥桥,因为没钱,最后只得把村小学卖一半给私人(买小学的也是憨厚村民,打工攒了点钱,买下房子用以自住),才勉强筹够工程款。
村小学光秃秃两层小楼、七八间简陋屋子,一边是细伢子们朗朗读书,追逐嬉闹,一边变成了农舍,鸡鸭奔走,牛哞猪叫,柴火炊烟,虽然山里的伢子家禽家兽司空见惯,但那一幕还是令人心酸,情何以堪。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,心里很不是滋味,恨自己靠工资养家糊口,囊中羞涩,即便帮衬亦杯水车薪。
如今,我行走在大水田那条已“沧海桑田”但依旧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短街上,乃至走在白氹的田埂小路上,乡亲们只会觉得这人好面生,太多的人我不认识,他们亦不认识我。曾经摇头晃脑、有口无心地背诵贺知章的“乡音无改鬓毛衰”,今日竟走脑又走心成我容颜的素描。看着细伢子山泉般清亮有些疑惑的眼神,我忍不住俯下身笑容满面地说:“真乖态(漂亮的意思)!”“孩子,别说不认识我,这乡音是我守护了一辈子的胎记。”诗人洛夫曾如是说。
我遥远的大水田,你的贫瘠,偏僻,闭塞,磨砺出你儿女“蛮子(倔强)”的性格,即便如蒲公英的种子随风吹落山崖石缝亦能生根发芽;你的富饶,秀美,清纯,培育出你儿女挑剔的眼光,让他们走遍世界半生归来,才知你是世间最美的地方!
我遥远的大水田,我的衣胞之地,每一个月色如霜的夜晚,你的每一棵树,每一株草,每一块石头都在呼唤我的乳名。我天晴下雨戴一顶源自于你的斗笠,不是为了在人群里 “拉风”“装酷”,那情形如你树皮覆盖的屋檐,沉默温柔地伸过来,让我走得看得更宁静从容。
作者:刘跃清,隆回县大水田人,中国作协会员,原南京军区政治文艺创作室专业作家,现供职于江苏省政协文史委办公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