岁月在笔尖上流淌(怀念书法师傅王孝文)
邂逅王孝文先生是在一个深秋风雨交加的黄昏,竹杖离开他的手也是一个躺平的懒汉,任主人痛苦呻吟,也不顾主人的死活。
摔伤在地的孝文先生已无力爬起。我那时才二十多岁,刚刚学着行医,下午到出诊回家。
王孝文约七十四五的样子,苍白的山羊胡子沾满了泥泞小道上的黄土,身上被黄泥点缀得斑驳陆离,活像是刚学油画者的败笔。
路边山岗上开满了黄菊,金灿灿的,先开的已经开始凋零。但任凭风吹雨打,傲气凛然。
‘’荷尽已无擎天盖,菊残犹有傲霜枝‘’见到一些凋敝的菊花,依然不肯从枝上离去,‘宁可枝头抱香死,何曾吹落北风中。‘’’我想起了古人的诗句。
我连忙将孝文先生扶起,搀着他蹒跚前行。他告诉我是山脚下高门头王家的,叫王孝文。
我便肃然起敬。虽然我没见过他,但他的文名早已装在我心中多年。他是武冈西乡的第一写手。他的书法、篆刻、作文可在西乡确无匹敌。连同宗的武冈二中名牌语文老师王跃楚也很敬佩他。
只见一个用带子扎着两端的自制竹筒摔在他倒地地方的丈余开外。我帮他拾了起来。足见他这一跤摔得夠重。借着黄昏的余光,我看到竹筒四面雕龙画凤,还有一行细字:王孝文笔筒,乙未年九月刻。
这时,我想起了民间二胡名家阿炳那架经常背在身上的二胡。阿炳是一个盲人,自创自拉的名曲《二泉映月》,已然达到二胡曲的最高境界。清瘦干瘪的身体,沿街卖唱,穷困潦倒,艺人活得如此艰难,《二泉映月》是他生前难以预料的千古绝唱。
孝文先生不就是凭占这些毛笔大写天下吗?
我见他走路跌跌撞撞,似乎看不清路,推测出他的眼睛也不好,我便问他:‘’先生眼睛不好吧?‘’
‘’读书太多,年轻时就近视。‘’他的声音到有点颤抖,也许是疼痛和寒冷引起的。走了几步,他抖得更历害,已经迈不开步了。不过离村子已经不远了,我只有背着他走了,他瘦削少肉,估计不足一百斤,我那时年轻,背着他还是不废多少力气。
借着夜幕还未降临,我不敢怠慢,一鼓气将他背回家。
说是家,其实就是一个昼出夜伏的窝,一间低矮的砖屋,里面乱脏得不得了,也许是他眼睛不好,又年老体弱有心无力。各种日用品杂乱无章的推放着。
那是还没有生活用电,桌上有一盏小煤油灯,我用桌上的火柴划燃给他点上灯。顿时,我傻眼了,只见四壁挂满了他用各种字体写的书法作品。都是些宝藏啊,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珍品。西乡其他两位名书法大家陈仙屏,林盛钵的书法我是见过的,虽好但比起孝文先生的还是天壤之别。我想,在这低矮的小屋里,杂物和珍宝共处一室,相得益彰。
我将孝文先生单薄的衣服脱下,给他检查起他的伤情,还好,没有骨折,我给他放了些消炎止咳药片,将他扶上了床。
‘’先生难道就一个人住这么破的屋子?‘’面对眼前的景象,我无不感叹的问他。
只见他老眼中流出了两行细如游丝的泪水,干瘪清瘦的脸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沟壑,那是岁月在他脸上刻划出的苍桑。
等安顿好他,他便向我诉说他人生经历:
孝文先生是民国时期的中文大学生,担任过国民党县党部秘书,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,苦练书法,临过多位古先贤书法大家的贴,被誉为武冈西乡的第一写手。解放后被划为历史反革命。从此,他便成了被改造的对象,走上躬耕垅亩的人生。
他有两个儿子,都在解放时被老婆带走,从此无法联系,天涯海角无消息。于是他便成了孤家寡人,过着苍凉悲惨的生活。
由于他高度近视,又是书生出身,劳动能力很差,在生产队的岁月里,只给他五分底分。他又不会料理日常生活,加上住在陋室,屋内乱如麻。不过,他从未停止过写书法。他那些用大纸、滋张纸的作品,足可拿到兰亭奖。
农村集体经济解体后,他也老了,种不了田,就靠给人写家先对联过着书写人生。他的孤鸿寡鹄的掠影便时常出现在山间小道。
岁月在他笔尖上流淌,以它不可更改的速度。在有人看来,岁月那么静好,可对于先生来说,却是那样狰狞,风刀霜剑都向他袭来。
他见我是好人,又恰恰是他村子里的女婿,便对我说:‘’小颜,听说你也是一个爱读书爱写字的人,难得你也有一颗善良的心,我也老了,也许哪天大限已至,会跌死在哪里。我想收你为徒,以后你有空就到我家来,我指导你写字,告诉你的一些要决。‘’听了他的肺腑之言,我很感动,便拜他为师。
尽管我怎么努力终未达到先生的境界,只怪我天赋缺失。当然也有生活的重压。
十年后,孝文先生以八十四岁高寿离开了人世,我站在他面前凝视着他那张枯黄的脸,觉得他很安祥,很满足,似乎没有流露出一丝一缕遗憾。
至今,一些人家的未拆老屋里大都还残留着他褪色的书法痕迹,每当看到这些先生抛在世间的字迹残痕,都构起了我对先生的回忆。
他那满屋子的书法瑰宝,是在先生逝世后被村里人当遗物付之一炬,我真遗憾去迟了一步,没有得到一纸半字。
如果不是命运跟先生开了个玩笑,好果不是朝代的更替,先生也许能跟齐白石、张大千齐名吧!